寫“材料”爭“帽子”仍在困擾青年科研人員 基礎研究減負還要過幾道坎
基礎研究減負還要過幾道坎
寫“材料”爭“帽子”仍在困擾青年科研人員
基礎研究相當于科技大廈的“地基”,而從事基礎研究的科學家,就是“打地基”的人。無論是全國兩會前夕中央政治局對基礎研究進行的集體學習,還是今年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到的“全國基礎研究經費五年增長1倍”,都引起這些“打地基”的人高度關注。
近年來,我國對基礎研究的政策支持和資金投入都更加重視。但在一些科研人員看來,有的好政策落實情況有待加強。
在科研過程中,究竟有哪些因素在影響科研人員尤其是青年科研人員潛心靜氣“打地基”?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近日進行了調研。
“不少時間花在管理科研上,而非科研本身”
科研減負專項行動自2018年開展以來,已經進化到了3.0版本。此前有調查顯示,近六成受訪科研人員認為減負行動有效果,針對青年科研人員“挑大梁”“增機會”“保時間”等方面的相關措施顯現(xiàn)成效。
一些青年科研人員希望,落實減負措施的力度還可以進一步加強。中國科學院數(shù)學與系統(tǒng)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劉歆認為,比起名目繁雜的獎勵和項目,對數(shù)學領域的青年科研人員來說,一個穩(wěn)定、寬松的科研環(huán)境尤為重要。
另外他談到,為了迎合某些管理部門的要求,往往需要準備各種務虛的文字材料,不少寫材料的工作落在了青年科研人員身上,浪費了不少時間——本可以花在科研工作上。
劉歆認為,有組織的科研對集中力量攻關重大工程技術問題尤其是卡脖子問題非常重要,“這些問題中往往有很多核心數(shù)學難題,如何把它們提煉出來,鼓勵或者創(chuàng)造條件讓有能力的數(shù)學科研工作者進入這些領域,攻關這些難題是當務之急。但不能鼓勵所有數(shù)學領域科研人員都去做有組織科研,那樣就很難有真正的創(chuàng)新和數(shù)學學科的全面發(fā)展了”。
他告訴記者,對數(shù)學研究而言,應該給予青年科研人員更多的自由度,不束縛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鞍褧r間都花在科研上,自然會有成果。”劉歆說,“我們科研工作者理當為國家發(fā)展的大局作出貢獻,最好的實現(xiàn)方法就是實打實地開展研究?!?/p>
在北京,一所研究院的青年科研人員張鋒(化名)的苦惱與劉歆類似。在他看來,國家鼓勵青年科研人員多承擔項目本是好事,但一些項目的管理流程太過繁瑣,難以專注于科研工作本身。
他舉例說,一些項目匯報額外增加了檔案歸檔、數(shù)據(jù)匯交和科技報告等環(huán)節(jié),再加上原有的匯報流程和財務審計檢查,“很多時間花在管理科研上,而不是科研本身”。他想好好靜下心來做基礎研究,但又不得不被這些項目管理流程“耗住了時間”。
張鋒表示,不少人就去雇傭科研助理、財務助理和檔案助理,協(xié)助申請項目和匯報流程,否則就需要自己去學習和摸索上述的細節(jié)流程。他說,對于想專心研究的青年科研人員來說,這些做法其實是一種無奈。
談到青年科研人員面臨事務性工作較多的情況,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地質大學(武漢)校長王焰新認為,要給青年科研人員松綁,不斷優(yōu)化項目研究全流程服務,不能讓繁文縟節(jié)把科學家的手腳捆死,不能讓額外的事務性非必要工作把青年科學家的時間占滿,持續(xù)減輕科研單位和科研人員事務性負擔,讓線上辦、一次辦成為常態(tài)。
“我們很感謝國家越來越重視基礎研究?!鼻嗄昕蒲腥藛T、上海交通大學李政道研究所的“李政道學者”李數(shù)認為,國家的許多大政方針,包括減負、支持基礎研究、目標導向、有組織科研等都很好。
“關鍵在于如何做好科研項目執(zhí)行過程的管理?!?李數(shù)認為,給科研人員、工程技術人員減負,給他們更多耐心,并不代表撒手不管,只是希望對于需要長期積累的基礎研究,要有多元化的和一定靈活度的監(jiān)督、評價機制。當然,科學家用納稅人的錢做基礎科研,也應有足夠的責任感、榮譽感和使命擔當。
張鋒希望,科研項目管理部門能減輕科研人員身上的“項目管理擔子”,繼續(xù)推進青年科研人員實質性減負。
王焰新建議,切實落實科研人員減負專項行動,破除“官本位”傳統(tǒng)思維,改變“填表式”管理模式,解決檢查多、會議多、報銷難等問題,讓青年科技人才把主要精力投入科技創(chuàng)新和研發(fā)活動。
不拔“唯帽子”針 “冷板凳”難坐穩(wěn)
在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帽子”問題仍然是一些代表委員關注的焦點之一,熱議也延續(xù)到了會場之外。
國家層面, 2018年發(fā)布的《國務院關于優(yōu)化科研管理提升科研績效若干措施的通知》要求,切實精簡人才“帽子”,明確主管部門、用人單位要逐步取消入選人才計劃與薪酬待遇和職稱評定等直接掛鉤的做法;科研項目申報書中不得設置填寫人才“帽子”等稱號的欄目。 2018年發(fā)布《關于開展清理“唯論文、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專項行動的通知》等文件,亦對“破四唯”提出明確要求。全國各省市也陸續(xù)發(fā)布了涉及科技評價改革的文件。
一些相關政策已經落地,比如科技部開展了將人才“帽子”作為評審評價指標做法的清理工作,在國家科技計劃項目評審中取消了填寫人才稱號的條目。
然而科技界人士關注到,“破四唯”仍然面臨一些困境。兩會期間發(fā)布的政協(xié)第十四屆全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簡報顯示,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科院福建物質結構研究所所長曹榮建議,在國家層面出臺科學的人才薪酬政策,加大力度治理“帽子”滿天飛。全國政協(xié)委員、生態(tài)環(huán)境部衛(wèi)星環(huán)境應用中心主任高吉喜提出,實行先“坐板凳”再“戴帽子”的機制,引導科研人員踏踏實實搞研究,有了成果再拿“帽子”。
“唯帽子”為何仍是“冷板凳”上的一根針?
北京交通大學教授鐘章隊觀察到,由于論文、帽子等因素對科研人員薪酬等的影響,使得青年科研人員想“破四唯”不容易。
據(jù)中國科技評估與成果管理研究會副會長兼學術委員會主任李志民了解,高校申報各種有形或無形資源時,如學位點申請、學科評估等的評價,仍然需要各種獎項和“帽子”支撐,導致高校和科研人員不能輕易放棄對“帽子”的追求,仍舊需要千方百計地申報各種獎勵、拼命爭取項目。
這根針如何才能拔掉?
2019年12月18日召開的國務院常務會議通過《國家科學技術獎勵條例(修訂草案)》,會議指出各地各部門要精簡各類科技評獎,注重質量、好中選優(yōu),減輕參評負擔,營造科研人員潛心研究的良好環(huán)境。國家科學技術獎勵隨之完成“瘦身”,“三大獎”每年獎勵總數(shù)從原來的400項大幅削減至不超過300項。
李志民認為,如果國家能夠繼續(xù)大幅度減少各種政府獎項和“帽子”,把各種評獎主體轉移至民間學術團體和基金會等社會組織,或許可以進一步扭轉功利化導向。
此外,李志民提出,當前學術圈對課題的不同種類經費來源有公認的檔次區(qū)分。經費檔次在各類評比中所占權重差異巨大。建議國家能在這一點上做適當調整,認可多元化經費的價值,使科研立項僅關聯(lián)經費發(fā)放,不與其他獎項、帽子掛鉤。如此,或許能夠讓科研回歸探索本質。
王焰新建議要落實分類評價,完善以創(chuàng)新質量和學術貢獻為核心的評價機制。比如可以探索以團隊評價方式進行總體考核,減少對每位成員的具體考核評價過程,幫助青年科研人員專注學科建設及本領域研究。
面對績效考核,“愛因斯坦也要哭了”
基礎研究的績效考核體系,也是左右青年科研人員能否坐穩(wěn)“冷板凳”的一大因素。
2018年發(fā)布的《國務院關于優(yōu)化科研管理提升科研績效若干措施的通知》要求實行科研項目績效分類評價?;A研究與應用基礎研究類項目,重點評價新發(fā)現(xiàn)新原理新方法新規(guī)律的重大原創(chuàng)性和科學價值、解決經濟社會發(fā)展和國家安全重大需求中關鍵科學問題的效能、支撐技術和產品開發(fā)的效果、代表性論文等科研成果的質量和水平,以國際國內同行評議為主。
但鐘章隊了解到,目前不少大學對人才的薪酬體系設計仍然“唯論文、唯帽子、唯成果”。他舉例說,高校等研究機構引進人才,考評績效往往跟論文的“篇數(shù)”掛鉤。研究者想要拿到更高的工資,往往不得不去爭“帽子”,攢篇數(shù)。
鐘章隊告訴記者,“但基礎研究要做的工作,有的眼前根本就看不到經濟效益,也可能10年、8年都不見得能出成果?!?/p>
他說,目前高??蒲腥藛T的薪酬體系一般由兩部分組成,分別是基本工資和績效工資。前者占比較低,后者要經過考評來確定,“績效工資占了大頭兒”。
李志民認為,考慮到客觀規(guī)律,科學探索類研究不宜采用績效考核管理。
他表示,2017年,國外3位科學家因LIGO探測到黑洞并合產生的引力波,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但其實早在100多年前,愛因斯坦就在相對論的基礎上提出了引力波的猜想,之后的一個世紀里很多科學家相繼從理論和實驗方面進行了探索。
“真要是算績效,應該算到誰頭上呢?如果要等這個績效成立的時間,估計愛因斯坦也要哭了?!崩钪久裾f。
他還提出,績效考核的評價標準是不可逆的,做對了就是正向,做錯了就是負向,但科學研究卻不是這樣,那些所謂“做錯的”——被“證偽”的成果也有其探索和試錯價值。
鐘章隊表示,以績效考核為主的薪酬體系,并不適合基礎研究人員,建議提高基本工資,完善人才的考評機制,讓研究者長期堅持攻堅克難,“不需要為五斗米折腰”。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張茜 張渺 見習記者 楊潔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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