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家”鎖
新冠疫情令全球眾多家庭關上了大門,屋內,另一場災禍在悄然蔓延。
在黎巴嫩和馬來西亞,疫情期間遭受家暴女性的求助電話,比去年同期增加了一倍。
澳大利亞一搜索引擎公司表示,檢索“遭遇家暴如何求助”的婦女數(shù)量正在激增。
英國內政大臣曾在4月的一次會議上面色凝重地透露:過去24小時,英國家暴求助熱線接到的電話數(shù)增長了120%。
4月5日,聯(lián)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特意發(fā)表聲明,封鎖和隔離引發(fā)了恐懼和壓力,“幾乎所有國家”都亟須關注持續(xù)增長的家暴案情。
類似的情況也發(fā)生在國內——據媒體報道,湖北省監(jiān)利縣派出所在今年2月收到了162起家庭暴力相關報警,去年同月僅為47起;湖北潛江市今年2月家暴報警83起,是去年同期的兩倍。
今年3月,反家暴志愿者何苗(化名)和朋友們曾接到一則疫區(qū)的求助。女人被丈夫掐脖子、打臉,疫情期間連遭3次家暴。女人最后一次挨打后報了警,但前來的警察不愿給出報警回執(zhí);丈夫逼她滾出家門,公婆不肯收留她;她自己的父母在外地,賓館不對外營業(yè)。女人只好坐在派出所門口。
她最終撥通市長熱線,事情才迎來轉機:警察為其安排好住處,驅車將其送到;婦聯(lián)主動與其聯(lián)系,提供了心理咨詢。
幾乎同一時間,在湖北省監(jiān)利縣,面對一對遭到毆打的母子的求助,當?shù)胤ㄔ河昧瞬坏?0個小時,向他們發(fā)放了“人身安全保護令”。
多位反家暴社工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總結,疫情期間的家暴求助確實有所變化——對于部分存在家暴風險的家庭,一場疫情如同給本就高危的“炸藥桶”又接上了引線。
2011年,全國婦聯(lián)統(tǒng)計顯示:我國有24.7%的家庭存在家庭暴力。數(shù)據還披露,家暴受害人平均遭受35次家暴后,才選擇報警。
2016年3月,反家庭暴力法出臺,法院可發(fā)布“人身安全保護令”這一民事強制措施保護家庭暴力受害人等手段逐漸走入大眾視野。4年來,越來越多人參與拆除這些隱藏在家庭深處的“炸藥”。
現(xiàn)在,疫情給“拆彈”行動帶來了一些新的考驗。
1
“疫情期間有關家暴的求助,增加了大約20%?!北本┰幢娦詣e發(fā)展中心創(chuàng)辦人李瑩告訴記者。
她最近參與救助的一起案件,丈夫本就有家暴史,疫情期間無法務工,終日在家酗酒,誘發(fā)更多家庭矛盾。最終,丈夫將妻子從樓梯上一把推下,女人傷重入院。
“封閉環(huán)境下,沖突后缺乏回旋空間,矛盾容易激化?!崩瞵撜f,疫情后續(xù)引發(fā)的失業(yè)、收入降低等問題也帶來壓力,都是家暴的潛在誘因。家庭矛盾發(fā)生后,原本可能介入的親友、公權力部門等第三方角色,也難免受疫情影響。
湖北的一位反家暴社工在電話里安撫剛遭受完毆打、仍在啜泣的女性時,伴隨一聲重響,對方電話突然掛斷,這令他非常擔心。而在疫情嚴峻時期的河南,因為封路,一位遭受家暴的婦女帶著孩子徒步近5小時,才與在兩縣交界焦急等待的朋友匯合。
在一些國家,伴隨著封閉隔離政策的落實,家暴求助展現(xiàn)了先增長、后下降的曲線。這令很多社工擔憂受害者是否正在喪失求救的自由。美國西雅圖的一條家暴求助熱線,白天的接線數(shù)下降了34%,深夜來電卻增長了13%;一家意大利家暴援助機構報告稱,許多女性來電后竭力壓低聲音,生怕被隔壁的伴侶聽到;而在西班牙和法國,藥房正成為家暴受害者們的臨時求助窗口。
何苗在3月曾接到過一位女孩的求助。她的父親喝醉了,毆打了她和她的母親,還舉起了刀。兩人叫來一位親戚,隨后報警。他們沒有想到,被警察和親戚帶走的父親僅僅半小時后就回來了,隨之而來的是更激烈的怒吼和砸門聲。女兒一邊和母親竭力堵住房門,一邊在網上咨詢何苗:“我們該怎么辦?”
次日,女孩前往派出所報警,警察沒有給出報警回執(zhí),也沒有開具對加害人的告誡書。做完將近2小時的筆錄后,女孩問:“為什么昨晚我爸半小時就回來了?”
值班的警察表示很無辜:你家親戚答應看著他,誰知道他直接回家了。
短短一個月,何苗接到過不止一起類似求助。有未成年女孩在深夜發(fā)來信息,稱自己的性命成了爸爸脅迫媽媽的“籌碼”。幾天后,何苗再度關心女孩時,對方說:報警了,但沒有用;很多求助方式都沒有起效。唯一的希望只有自己成年后帶媽媽離開這座城市。
最近幾個月,李瑩也一度在援助中感覺到阻力:希望法院為求助者派發(fā)人身安全保護令,有時法院表示聯(lián)系不到人,有時表示需要網絡視頻辦案,但施暴者稱不會上網,他們也沒辦法。
有的法官說了“心里話”:保護令有什么用?就算我們發(fā)了,日子還是你們倆過。
“這算疫情帶來的影響嗎?”李瑩說。
一位反家暴社工總結道,反家暴工作已然開展得不錯的地區(qū),疫情期間大多表現(xiàn)依舊很好;而那些不重視的地區(qū),疫情只是他們忽視反家暴工作的又一個“借口”。
2019年,多位長期關注反家暴的學者在接受《半月談》采訪時總結,當下反家暴工作有三大難題待解決:受害者調查取證難;施暴者懲治震懾難;預防矯治難。
長期參與維權工作的北京千千律師事務所執(zhí)行主任呂孝權感到,雖然反家暴法已頒布,也明確提出公安機關應該下發(fā)告誡書訓誡施暴者。但實踐中,很多基層民警遇到家暴案件,仍習慣口頭告誡,甚至“各打50大板”。
目前,公安系統(tǒng)尚未出臺統(tǒng)一且明確的應對家暴處理流程。部分省市率先出臺了公安涉家暴警情的處理流程,乃至頒布了地方法規(guī)?!靶Ч懿诲e。公安的告誡書震懾作用很大。”呂孝權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收到告誡書的施暴者鮮少再犯”。
但在另一些地區(qū),呂孝權舉例稱,比如某市,他多年來承接了許多家暴受害者求助,卻從未能從公安系統(tǒng)處申請到一張反家暴告誡書。派出所的民警有時也感到為難,說本地辦公系統(tǒng)里都沒有告誡書的模板,基層怎么發(fā)出這份文件呢?
類似的困擾也會在法院出現(xiàn)。“人身安全保護令究竟怎么執(zhí)行?”呂孝權表示,依據目前規(guī)定,保護令的執(zhí)行主體是簽發(fā)的法院,公安機關和村居委會承擔協(xié)助職責——但協(xié)助的職責究竟是什么,沒有履行該職責又如何問責,都還沒有規(guī)定。這便造成法院僅依靠自身,很難保證保護令的執(zhí)行,進而使得部分法官擔憂執(zhí)行不力、影響考核,因此更不愿簽發(fā)。
“現(xiàn)在反家暴是有了法條,但缺乏細則和執(zhí)行條例。沒有強力保障措施,執(zhí)行力大打折扣?!彼偨Y道。
2
今年1月,深圳一位女性被伴侶從深 夜1點毆打至早晨8點。疫情期間,深圳市寶安區(qū)法院通過網絡完成了“預警,申請,聽證,送達”等全部環(huán)節(jié),為她下發(fā)了人身安全保護令。
重慶巴南區(qū)人民法院副院長劉秀榮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截至今年4月,巴南區(qū)法院已經下發(fā)了60多份人身安全保護令,申請、舉證等均可通過網絡平臺辦理,法院受理申請后,承辦法官會在一個工作日內查閱完證據,“并不受疫情影響”。
2019年上半年,劉秀榮在區(qū)內派出所走訪,與基層民警聊天,發(fā)現(xiàn)他們最頭疼的就是家事糾紛。有人說,30%的出警原因屬家庭糾紛。還有指導員稱,自己轄區(qū)內某家人,一年報了4次警,每次處理至少半天。
“不是有反家暴‘告誡書’?沒有力度嗎?”劉秀榮問。
民警們?yōu)殡y地表示,實際操作并不簡單。當?shù)仉m然有了相關制度,但告誡書的發(fā)放權限目前并不在基層派出所;完成細致的取證工作再上報分局,不僅警力跟不上,有時調查完畢,家庭情況時常又發(fā)生了變化,受害人自己覺得“沒事了”。
劉秀榮發(fā)現(xiàn),法院和公安、婦聯(lián)在反家暴工作上可以“互補”:前者方便簽發(fā)“人身安全保護令”文件,但受害者遭遇家暴后,往往不會第一時間向法院求助。忍無可忍而提出離婚時,受害者已飽受摧殘,施暴者也已很難被矯正;而公安、婦聯(lián)在一線接觸著大量案情。
“聯(lián)盟”隨即建立:通過法院網絡平臺申請人身保護令的方法普及給了基層民警和婦聯(lián)干部——假設一位民警接到家暴警情,出警時便可詢問受害者是否需要申請法院人身保護令。倘若需要,民警會手把手教其用智能手機操作。
與此同時,作為法院判斷案情的關鍵,民警會將自己手中的報警回執(zhí)、案情記錄拍照發(fā)給法院。
一旦資料齊全,值班法官平均用20分鐘即可完成審核,簽發(fā)保護令;當事雙方都在民警面前,即使再有細節(jié)需要核實,也可由其代法院當場問訊。
“人身保護令簽發(fā)后,派出所民警當場送達,和施暴者談話;我們也會致電,告訴當事人人身保護令的法律效力。婦聯(lián)等單位定期回訪?!眲⑿銟s解釋,人身保護令下發(fā)后,暴力終止率達到90%多。去年,整個巴南區(qū)共下發(fā)了160份人身安全保護令。
“很多人覺得,反家暴的終點就是要離婚。沒這么簡單。”徐州市賈汪區(qū)人民法院家事審判庭庭長王道強告訴記者,輿論常說,“家暴只有一次和無數(shù)次”;也有人指責第一次離婚訴訟往往難以在法院獲得離婚判決。
他記得,一對擁有3個孩子的夫妻因為家暴走上法庭,妻子是受害者,但沒有任何經濟能力——判決了離婚,孩子的撫養(yǎng)權如何歸屬,生活又怎么辦?女人自己說:感情真的還在,但丈夫酒后打人太瘋狂,怕被打死。這是一線審判人員時常面臨的復雜情況。
徐州市賈汪區(qū)家事審判庭的辦法是發(fā)出人身安全保護令,至今發(fā)出了近170份。法官會和當事雙方嚴肅告知人身保護令的法律效力和違反后果。王道強發(fā)現(xiàn),早期進行這類強制性干預,一些家暴行為會就此終結。
然而,他也承認,在這170多份保護令背后,最終三分之二的家庭還是會走向解體。其中一對夫妻在人身保護令下維系了4個月的“和平”,之后一個深夜,男人再度揮起了拳頭。女人果斷報警,因為違反人身保護令,男人被警方直接拘留。
王道強接到女人電話,帶著法警直奔派出所?!霸敢怆x婚嗎?”鐵欄里的男人遭受了懲戒,十分羞愧,因此不再抵觸,孩子撫養(yǎng)權和財產的歸屬商談也十分順利。
在王道強看來,這也是當下能付諸實踐的一種保護。
3
北京紅楓中心主任丁娟多年來試圖給予家暴受害者心理上的輔導。她的原則是,將所有選擇和相應的后果告知受害人,“但絕不替她選擇?!彼龝嬖V受害人,可以報警,有離婚的權利。但如果當事人不愿離婚,那是否要考慮下改變自己,盡可能減少與施暴者的沖突?
“不能指責受害者哪里哪里不對,不能各打50大板?!崩瞵搱猿终J為,單純從“家務事”的角度去理解家暴,施暴者總能找到理由為自己開脫。她舉例,比如施暴者自稱,他的妻子因為太愛嘮叨,自己才忍不住打她。那是否要勸女人改掉嘮叨的毛?。?/p>
“本質上還是傳統(tǒng)性別角色下,女性價值沒有得到相應的認可?!崩瞵摳嬖V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所以只有施暴者自己開始反思,才可能改變二人間的關系,否則即使讓受害者“改變”,實現(xiàn)“家庭和睦”,也可能只是換一種形式的壓迫。
“之前做了很久的倡導、呼吁類工作,其實進展很慢。”另一位社工向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坦言,在一線幫扶中,受害人能否通過現(xiàn)有法律渠道獲得救濟,各地情況差異很大,挫敗是常有的;電話就舉在手里,能做的事卻窮盡了,不少社工會被無力感包裹。
更重要的是,絕大多數(shù)家暴案例中,施暴者的反思能力偏弱,有著強烈改變訴求的都是受害者?!八栽诋斚?,主要靠司法、公安等帶強制力的角色去約束施暴者,社工往往只能服務、幫助有意愿改變的人?!彼硎荆屖芎φ呦热ジ淖?,乍聽起來“不公平”,卻是當下的“現(xiàn)實”。
萬飛是湖北省監(jiān)利縣藍天下婦女兒童維權協(xié)會創(chuàng)始人,作為一名退休民警,他在當?shù)嘏c婦聯(lián)、公安等部門合作,多年來開展“萬家無暴”行動。他感覺,“很多家暴受害人,將‘我要離婚’作為最后的稻草,但離婚絕不是家暴的終點?!?/p>
曾有女性來向他求助,稱自己的丈夫很暴躁,遇事喜歡動手,更熱衷言語威脅,動輒揚言要殺死她的家人,逼迫其順從自己,所以想知道怎樣才能離婚。
“假設你今天拿到了法院的離婚判決,回到家,你丈夫說,離婚就把你倆的孩子殺了。你敢離開嗎?”萬飛問。
女人愣了很久,囁嚅道:“不敢。”
“那他這么多年叫囂傷害你的家人,施行過嗎?”
“沒有?!?/p>
“他怕警察嗎?”
“怕?!?/p>
萬飛的言下之意是,對大多數(shù)家暴受害者,最大的問題并非遠離施暴者,而是他們的精神在長期的毆打、恐嚇下變得脆弱、服從。施暴者不見得敢去傷害其他家人,諸多手段均是為了控制。所以,當務之急是讓受害者重拾勇敢、獨立的心態(tài)。這便需要專業(yè)的心理輔導。
根據他的經驗,平均每百起家暴案件中,大約有7起發(fā)生于已經離婚的家庭。當事人已然離婚,但受害者最終重返施暴者身邊。
在其他地區(qū),曾有施暴者為逼迫前妻與自己聯(lián)系,令上小學的女兒跪在地上,在她脖子上掛牌子,拍下照片,發(fā)在微信朋友圈。在萬飛身邊,不乏受害人在離婚之后,主動再去對方家照顧孩子、過節(jié),甚至洗衣、做飯,然后再遭毆打?!皟扇嗽诜缮戏珠_了,精神卻沒有獨立?!?/p>
“家暴往往不是直線型,是胡蘿卜加大棒,通過暴力讓你順從,但又不時給你點希望,本質都為了實現(xiàn)控制?!崩瞵撜f,自己經手的援助案例中,男人下狠手將女人打傷,轉過頭來道歉,張嘴就是“親愛的”,十分甜膩。家暴案例中,類似情況屢見不鮮。
在她眼中,反家暴的完整鏈條中少不了針對施暴者的教育。我國臺灣地區(qū)將這一點納入人身安全保護令的框架,一旦施暴者違背保護令,必須接受強制矯正。英國等國也開展公益計劃,為施暴者的教育改造項目注資。
“但我們現(xiàn)在對此還沒有任何強制規(guī)定?!崩瞵摳嬖V記者,大陸也缺乏能深度介入家暴發(fā)生家庭的社會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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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今年以前,何苗并未深入反家暴領域。
變化始于今年2月,疫情期間,她和朋友們發(fā)現(xiàn),身邊一些鄰居家開始頻繁出現(xiàn)打罵聲和哭聲。
“越發(fā)感覺家暴離自己很近?!?/p>
李瑩相信,當下很多難題,仍舊可以通過程序與執(zhí)行的完善來解決。例如一起家庭糾紛究竟該判定為家暴還是互毆,可能男人的胸膛被女人抓得血肉模糊,女人“僅僅”脖子上有掐痕。“但一些發(fā)達國家有詳細的規(guī)范,扼頸才是致命的高危行為,盡管受害人下意識地自衛(wèi),但本質是單方面施暴?!彼偨Y,“這要靠繼續(xù)細化法條,以及基層司法、執(zhí)法人員不斷的培訓。”
在重慶巴南,用劉秀榮的話說,由于當?shù)胤ㄔ汉凸驳念I導發(fā)自內心的重視,大部分問題便都迎刃而解?!俺朔ㄔ罕旧淼木W絡平臺和一個微信群,沒什么成本,更沒啥高科技?!爆F(xiàn)在,已有不少施暴者的工作單位和所在街道愿意主動配合,承擔教育、監(jiān)督的工作。
李瑩堅信,公權力做得多一點,受害人的壓力就會小一些。以美國等施行的“強制逮捕”制度為例,一旦家暴受害人達到一定的受傷程度,出警的警察便會將施暴人直接拘留——無論受害人是否同意。“權力控制關系下,你讓受害人去作這個決定,是增加她的壓力,甚至可能被報復,所以需要公權力更主動,旗幟鮮明地去支持受害者?!?/p>
“我們是慢慢探索的?!毙熘菔匈Z汪區(qū)人民法院家事審判庭庭長王道強向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回憶,大概10年前,法官們詢問起訴離婚的當事人,他們離婚理由都是清一色“感情不好”。慢慢聊下去,才會有人提起自己挨打的細節(jié)。時至今日,類似情況依舊時有發(fā)生。
同樣,人身安全保護令剛走入大眾視野時,也有過各方認識不足的尷尬。王道強解釋,保護令的本意,是在緊急情況下先保護,乃至預防申請者遭受家暴侵害,并不等于立刻強制執(zhí)行的判決,因此在證據等層面也可適當放寬。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乏受害人和律師認為,這紙保護令證明了家暴事實,繼而反過來要求立刻離婚、索取賠償,這又使得法官對保護令簽發(fā)十分謹慎,嚴控證據鏈。
“現(xiàn)在我們明確了,保護令先考慮‘預防’,主要制止接下來的施暴。隨著簽發(fā)的保護令多了,本地律師們發(fā)現(xiàn),效果很好,確實能保護他的當事人;再有新的受害者過來,他們也主動告知,有了‘良性循環(huán)’的氛圍?!蓖醯缽娬f。
萬飛總結道,為了實現(xiàn)反家暴目標,一定要推動多方共同努力。他一邊在公安系統(tǒng)內對警察進行培訓,告訴他們倘若不及時處理家暴警情,案情反復不但牽扯更多精力,更可能誘發(fā)傷人、自殺等惡性案件;而另一邊,面對那些遭遇家暴、抱怨警方不盡責的受害人,他又會勸說:警方有責任處理,只是壓力大,他們太忙了。所以不要怕,要更堅決地向警方投訴,一直找,“直到他們拒絕的時間成本比處理案情的還高?!?/p>
目前,山東、湖北、湖南等省份已經出臺了落實反家庭暴力法的地方性法規(guī),江蘇、浙江等地公安機關則聯(lián)合多部門出臺了家暴告誡制度實施辦法。2019年11月,最高法也公開表示,將適時出臺反家暴法的司法解釋。
最高法還指出,要解決家庭暴力認定難、舉證難、獲得賠償難、人身安全保護令申請難、爭取撫養(yǎng)權難等問題,還需加強與相關職能部門的協(xié)調配合,共同形成反家庭暴力合力。
身處基層的王道強有著強烈的類似感受:人身安全保護令簽發(fā)了,但怎么保證執(zhí)行?最終還要靠基層派出所監(jiān)督,婦聯(lián)定期回訪,以及村里婦女主任作宣教。
一位社工曾遇到一起性質極端惡劣的家暴事件:女人被丈夫懷疑出軌,后者一怒之下將其打成重傷,昏迷入院。警方將男人控制,但女方家人懇求警方不要處理:因為兩人的孩子、女人住院、家庭收入來源都是問題。被釋放的丈夫在醫(yī)院陪護,然而女人蘇醒后依舊冷漠。50多天后的某天深夜,氣不過的男人再度拿起水果刀,向入睡的妻子連砍數(shù)刀。
被搶救回來的女人后來向社工回憶,之前幾年,丈夫與其爭執(zhí)時就會打她的眼眶,還按著她的頭往墻上撞,但她一直沒覺得這是“大問題”。
“一個案例里,施暴者、受害人、家屬、警方……太多需要反思?!边@位社工感慨,“所以反家暴一定是跨部門,跨領域的。”
另一位社工也有強烈的感受:盡管微博等輿論場上,反家暴的話題已過熱,但回到實際生活,很多真正的受害者對這一領域的認識依舊幾近空白。
問題在農村更加嚴重。廣西婦聯(lián)權益部部長王彩念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在農村、山區(qū),很多家暴受害者沒有文化,缺乏法律和維權意識,不與公權部門接觸。既有案例中,有的女性申請人身安全保護令,幾乎全套流程要靠婦聯(lián)幫辦?!耙虼送鶎幼咭欢ㄊ欠醇冶┙酉聛淼闹攸c。”她表示,這類工作可能會與接下來的扶貧、入戶排查留守人員等結合。
改變在慢慢發(fā)生。從2016年反家庭暴力法落地,全國法院系統(tǒng)每年頒發(fā)人身安全保護令的數(shù)據逐步增加,從2016年的687份上升至2019年的2004份。人們逐漸意識到,這并不是簡單的“家務事”。
今年2月,何苗的朋友在連續(xù)幾天聽到鄰家的哭聲后,最終鼓起勇氣,將一封手寫的信件塞到了鄰居的門中。
“尊敬的住戶您好,請您以后不要再打小孩,友好溝通。否則,知情者有責任報警阻止您實施家庭暴力,因為家庭暴力是違法行為……”令人驚喜的是,自那之后,哭喊聲真的消失了。
何苗和朋友們將這次行動的記錄發(fā)布到社交平臺,并發(fā)起了“反家暴小疫苗”行動,號召網友在小區(qū)顯眼處張貼《給鄰居的反家暴倡議書》。很快,數(shù)千人參與進來。
一位女網友告訴何苗,自己打印了10多張“倡議書”,想要張貼在小區(qū)公告欄;雖然戴著口罩,內心卻無比緊張,生怕被人看到、被阻攔。這是她過去總在網上關注反家暴話題、發(fā)表諸多言論時從未有過的感覺。
但最終,海報還是貼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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