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還是吳歌——樂府古辭《江南》的地域考察
作者:徐儷成(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古樂府《江南》是現(xiàn)存較早的樂府歌辭之一,也是詩題中出現(xiàn)“江南”的最早文學作品。在討論古樂府《江南》涉及的地域時,人們常按照當下對“江南”的理解,將之定位于長江下游的吳地。然而,近來學界對“江南”概念的研究表明,先秦兩漢時期“江南”一詞多指長江中游洞庭湖南北的楚地,吳地則多被稱為“江東”。(陳志堅《江東還是江南——六朝隋唐的“江南”研究及反思》)。這引導我們進一步思考:古樂府《江南》的來源地,以及古辭中“江南”所指,究竟是洞庭湖南北的楚地;還是指太湖流域的吳地?不少樂府研究者已經(jīng)注意到這一點,在談論樂府《江南》時謹慎地將之稱為“吳楚”的民歌,但是此曲究竟產(chǎn)于吳,還是產(chǎn)于楚,還需要進一步考察。
要搞清這個問題,首先要了解古樂府《江南》的演唱方式?!端螘分尽分薪榻B漢代相和歌時說道:“《江南可采蓮》,《江南》古詞”,可知《江南》是漢代相和歌中的一曲?!督稀饭呸o后四句“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采用重章疊句的形式,學者多據(jù)此判定其采用了一人唱,多人和的演唱方式(王傳飛《歌詩表演與漢、魏相和歌辭藝術新探》)。這種演唱方式具有明顯的楚地歌謠特征,正如黃仕忠先生指出的,“一倡眾和,前倡后和,在楚地最為盛行”(黃仕忠《和、亂、艷、趨、送與戲曲幫腔合考》)。《淮南子·說山訓》中說相和樂:“欲美和者,必先始于《陽阿》《采菱》”,楚辭《招魂》中有“《涉江》《采菱》,發(fā)《揚荷》些”的表述,可知相和名曲《采菱》即出自楚地。菱與荷同為水生植物,在楚系文學作品中常常同時出現(xiàn),所以吳競《樂府古題要解》錄《江南》古詞后說“又有《采菱曲》等,疑皆出于此”,顯示了《江南》與楚相和歌《采菱》的密切關系。
再來看押韻方式。黃節(jié)先生在《漢魏樂府風箋》中認為《江南》古辭后四句中“西”與“北”隔句押韻,并以楚辭《大招》中“魂兮歸來,無東無西,無南無北只”同用“西”“北”押韻為例。如果黃節(jié)先生的論證成立,那么《江南》古辭后四句的押韻方式和韻部均與《大招》相同。此外,《江南》從東西南北四方描寫游魚的手法,與楚辭《大招》及《招魂》中分別從四方入手展開敘事的寫法,也是非常相似的;《招魂》末尾的“魂兮歸來哀江南”,更是“江南”第一次出現(xiàn)在韻文中的例子。因此,不論從表演方式來看,還是從押韻與敘事手法來看,《江南》古辭都顯示出了與楚地民歌較強的親緣性。
再來看與《江南》關系密切的《江南曲》。吳競《樂府古題要解》說“《江南曲》古詞云:‘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痹凇督吓废骂}解曰:“梁……武帝改西曲,制《江南》。”結合兩段論述,可知本于《江南》古辭的《江南曲》本是西曲?!督锨凡辉凇豆沤駱蜂洝匪泻笃鹞髑拿麊沃?,當是南朝之前就已存在。梁制《江南弄》保留了《江南曲》的地域性,其中既有《采菱》《采蓮》,也有與楚地傳說相關的《游女曲》《朝云曲》。南朝人創(chuàng)作《江南曲》時也均注重體現(xiàn)其楚地特征,《樂府詩集》載唐前《江南曲》有柳惲、沈約兩篇,柳惲詩曰“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沈約詩曰“采蓮渡湘南”,其中“洞庭”“瀟湘”“湘南”等地名都顯示出南朝詩人眼中《江南曲》與楚地的關系。
六朝文人在化用《江南》古辭創(chuàng)作其它詩歌時,也常將背景設置在楚地。如陸厥《南郡歌》曰:“江南可采蓮,蓮生荷已大?!p珠惑漢皋,蛾眉迷下蔡?!笔拙渫耆赜谩督稀饭呸o,而從詩題中標明“南郡”,其后化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形容楚女之“惑陽城,迷下蔡”來看,曲中的主人公無疑是楚女。又如謝朓《江上曲》云“蓮葉尚田田,淇水不可渡……江上可采菱,清歌共南楚?!笔拙浠谩吧徣~何田田”,末句明確指出地域背景為“南楚”??梢娏娜嘶谩督稀饭呸o時,自然會想到楚地的景貌。
樂府《江南》首句即為“江南可采蓮”,可見“采蓮”是人們觀念中“江南”的一項標志性活動。那么早期人們的觀念中“采蓮”活動的主要地域是哪里呢?《爾雅·釋草》云:“荷,芙渠。(郭璞注:別名芙蓉)……其華,菡萏;其實,蓮;其根,藕?!笨芍徟c菡萏、藕等一樣,都是荷(芙蓉)這種植物的一部分。在先秦兩漢,出現(xiàn)這類意象最多的作品,無疑就是楚辭?!峨x騷》有“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湘君》有“搴芙蓉兮木末”,《招魂》有“芙蓉始發(fā),雜芰荷些”等等,都是楚辭“香草”意象的組成部分。在漢代,荷花也被認為是楚地的特產(chǎn)植物,司馬相如《子虛賦》中楚客子虛描述云夢澤的風物,就特別提到“蓮藕觚盧,……外發(fā)芙蓉菱華”。相反,在秦漢文獻中,幾乎難以找到將蓮或荷花視為吳地特產(chǎn)的例子。
東晉之后流行的吳歌之中,也有不少與“蓮”相關的作品,但用法與《江南》古辭有很大區(qū)別。王運熙先生曾經(jīng)指出“諧音雙關語,委實是吳地歌謠的最大特色?!保ㄍ踹\熙《論吳聲西曲與諧音雙關語》)。吳聲歌曲中使用“蓮”意象時,絕大部分都使用了“蓮”“憐”雙關的修辭手法,隱喻男女愛憐之情,如《子夜歌》中“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子夜夏歌》中“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讀曲歌》中“湖燥芙蓉萎,蓮汝藕欲死”等。而樂府古辭《江南》中出現(xiàn)“蓮”的句子中,不論“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還是“魚戲蓮葉”,將“蓮”改為“憐”,都不能顯示出與愛情相關的諧音雙關。也許正是因此,《江南》古辭中“采蓮”和“蓮葉”等詞語,在唐前吳聲歌曲中也未曾出現(xiàn)過。由此可知,吳聲歌曲中主要將“蓮”用在諧音雙關的修辭,與《江南》古辭中的“蓮”的用法是完全不同的。
至此,本文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從文學中“蓮”意象的分布,《江南》古辭的演唱方式、意象呈現(xiàn)手法,以及漢魏六朝文人對《江南》古辭地域背景的認識來看,古樂府《江南》涉及的地域都應該是楚地而非吳地。不過在六朝以后,政治重心轉(zhuǎn)移到建康,文人開始向吳地聚集,蓮花的種植和關于蓮花的寫作也涉及吳地之蓮。在南北割據(jù)局勢下人們開始頻繁用“江南”一詞代指整個南朝,使得吳地也成為文學中“江南采蓮”的發(fā)生區(qū)域。唐代以后,“采蓮”的地點開始變得吳楚不分,如唐代陸龜蒙所作《江南曲》中既有“魚戲蓮葉南,……影亂吳娃楫”又有“魚戲蓮葉北,……稍背鄂君船”,囊括吳楚兩地。王昌齡《采蓮曲》中“吳姬越艷楚王妃,爭弄蓮舟水濕衣”的描寫,更將吳、越、楚的采蓮女放在同一個畫面中。更多的詩人,開始將采蓮的背景完全放在了唐代經(jīng)濟日漸繁榮的吳地甚至越地,李白《采蓮曲》中“若耶溪傍采蓮女”的形象,又衍生出西施采蓮的傳說,進一步將“江南采蓮”的背景向東轉(zhuǎn)移,構成了我們當下認為“江南采蓮”為吳地或越地風俗的印象。
事實上,中國古代蓮花的產(chǎn)地很廣,除了少數(shù)高寒地區(qū)外,各地都有分布。但是在詩文作品中“蓮”的意象總與“江南”連接,正是繼承了樂府古辭《江南》文化基因的結果。不過這種文化基因又并非一成不變,隨著吳地政治經(jīng)濟地位的提高,文人集中的場域與“江南”一詞所指的地域同時東移,最終形成了“江南采蓮”由楚地到吳地的變遷。在變遷過程中,“江南采蓮”的意象被文人不斷引用、書寫,每一次書寫中,都會沾染上新的時代特色與地域特色,最終從水鄉(xiāng)乘舟勞動嬉戲的歡樂場景,發(fā)展成為一個包含了對太平時光的希求、對淳樸生活的向往、對秀麗山水的依戀、對美好愛情的追求與回憶等豐富內(nèi)涵的文化符碼。通過對“江南采蓮”意象流動過程的探尋,我們能夠深刻感受到中國文學中這一經(jīng)典意象的豐富性與包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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