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翠近珠簾:“鉤簾欲殺”故事來源考
作者:孫微(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
晚唐五代筆記小說中杜撰了許多關于杜甫的故事,諸如康水采文、“飯顆山”之譏、“牛肉白酒”說等等,其中“鉤簾欲殺”是所有故事中較為離奇的一則。其他杜撰的杜甫故事大都可以從杜詩中尋找到淵源,而“鉤簾欲殺”的來源學界尚未有人指出,有鑒于此,今試對這一問題略陳管見。
嚴武欲殺杜甫之事,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唐李肇的《唐國史補》,其曰:
嚴武少以強俊知名,蜀中坐衙,杜甫袒跣登其機案,武愛其才,終不害。然與章彝素善,再入蜀,談笑殺之。及卒,母喜曰:“而今而后,吾知免官婢矣?!?/p>
這個故事記述得頗為簡略,然而其中已經提到杜甫與嚴武的潛在沖突,嚴武欲殺杜甫故事已具雛形。還應指出的是,后世關于嚴、杜的故事中,往往都有嚴武之母的身影,我們在《唐國史補》中同樣也能看到嚴母的言辭,不過其兒子去世,不哀反喜,如此違背人之常情的反應著實令人感到詫異,這顯然是為了強調嚴武的性格暴猛,易招禍端?!短茋费a》中的這個故事,后來被晚唐范攄《云溪友議》吸收,情節(jié)更加豐富充實,該書卷上《嚴黃門》條曰:
武年二十三,為給事、黃門侍郎。明年,擁旄西蜀,累于飲筵,對客騁其筆札。杜甫拾遺乘醉而言曰:“不謂嚴挺之有此兒也!”武恚目久之,曰:“杜審言孫子,擬捋虎須?”合座皆笑,以彌縫之。武曰:“與公等飲饌謀歡,何至于祖考耶?”房太尉琯亦微有所忤,憂怖成疾。武母恐害賢良,遂以小舟送甫下峽,母則可謂賢也。然二公幾不免于虎口矣!李太白為《蜀道難》,乃為房、杜之危也……支屬刺史章彝,因小瑕,武遂棒殺。
《唐國史補》《云溪友議》關于嚴、杜關系的故事,后來又被新、舊《唐書》杜甫本傳吸收和采信?!杜f唐書·杜甫傳》曰:
武與甫世舊,待遇甚隆。甫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 武雖急暴,不以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種竹植樹,結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畯野老相狎蕩,無拘檢。嚴武過之,有時不冠,其傲誕如此!
《新唐書·杜甫傳》曰:
武以世舊,待甫甚善,親入其家。甫見之,或時不巾,而性褊躁傲誕,嘗醉登武床,瞪視曰:嚴挺之乃有此兒! 武亦暴猛,外若不為忤,中銜之。一日欲殺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門。武將出,冠鉤于簾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獨殺彝。
通過比較可以發(fā)現,《新唐書·杜甫傳》在《云溪友議》的基礎上又添加了“武將出,冠鉤于簾三”這樣的細節(jié),后人遂將此事命名為“鉤簾欲殺”,錢謙益《錢注杜詩》曰:“‘鉤簾欲殺’之語最為誣罔,不知宋子京《新書》何以載之本傳?”
在考察“鉤簾欲殺”故事的來源之前,還需要對晚唐五代小說杜撰杜甫故事的慣常思路先作些了解。晚唐孟啟《本事詩·高逸第三》載李白《戲贈杜甫》詩曰:“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何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边@就是所謂的“飯顆山”之譏。經考察后發(fā)現,詩中“太瘦生”“作詩苦”之語,當來源于杜甫《暮登四安寺鐘樓寄裴十迪》“知君苦思緣詩瘦”,杜撰者是將杜甫贈裴迪之詩改易為李白贈杜甫之作。此外,鄭處誨《明皇雜錄》記載了關于杜甫死因的“牛肉白酒”說:
杜甫后漂寓湘潭間,旅于衡州耒陽縣,頗為令長所厭。甫投詩于宰,宰遂致牛炙白酒以遺,甫飲過多,一夕而卒,集中猶有《贈聶耒陽》詩也。
此說亦為兩唐書《杜甫傳》所采納,并在后世產生了廣泛影響。然經考察后發(fā)現,《明皇雜錄》中的這則故事,乃是直接來自一首杜詩:《聶耒陽以仆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于方田》。這首詩的題目很長,其中時間、地點、人物、情節(jié)俱備,信息量非常豐富,于是好事者便直接據此編造出“牛肉白酒”的故事。同樣地,《云溪友議》所載杜甫醉酒傲慢嚴武之事亦來自杜詩。杜甫《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詩中有“??中蕴孤?,失身為杯酒”之句,當是杜撰嚴武欲殺杜甫故事的重要參考依據。另外,嚴武《寄題杜二錦江野亭》詩中亦有“莫倚善題《鸚鵡賦》,何須不著鵕鸃冠”之句,其中提到的《鸚鵡賦》暗含了黃祖殺禰衡之典,也容易成為杜撰者附會嚴杜關系的材料。還有杜甫《嚴公仲夏枉駕草堂兼攜酒饌得寒字》曰:“非關使者征求急,自識將軍禮數寬。”詩中提到嚴武待之以禮,頗為寬容,其中蘊含的潛臺詞亦頗容易令人產生聯(lián)想。而《云溪友議》中之所以出現嚴武之母救護杜甫的情節(jié),恐怕亦和杜詩有關。永泰元年(765),杜甫在峽中所作《哭嚴仆射歸櫬》云:“素幔隨流水,歸舟返舊京。老親如宿昔,部曲異平生。”又《奉贈蕭十二使君》“聯(lián)翩匍匐禮,意氣死生親”二句后自注曰:“嚴公沒后,老母在堂。”這些地方均提到了嚴武之母,杜撰者讀到之后生發(fā)聯(lián)想,遂編造出嚴母以小舟送杜甫下峽之事。因此嚴、杜故事中出現的嚴武母親形象,亦當是來源于杜詩。
總之,通過上述這些事例可以發(fā)現一個規(guī)律:晚唐五代筆記小說中的杜甫故事均非憑空捏造、向壁虛構,而是皆有依據,其依據皆是杜詩本身。因為杜詩具有超強的紀實性,杜撰者遂將目光聚焦于杜集,努力在其中尋找可以用來編造故事的線索和材料,所以晚唐五代杜甫故事中常常閃動著杜詩的影子。若明乎此,按照杜撰者的邏輯,《新唐書·杜甫傳》中“鉤簾欲殺”這一細節(jié),其來源亦應是杜詩才對。順著這個思路去搜檢杜集,于杜甫酬贈嚴武的二十余首詩歌中發(fā)現,《嚴鄭公階下新松得沾字》一詩值得引起關注,詩曰:
弱質豈自負,移根方爾瞻。細聲侵玉帳,疏翠近珠簾。未見紫煙集,虛蒙清露沾。何當一百丈,欹蓋擁高檐。
竊以為詩中“細聲侵玉帳,疏翠近珠簾”二句極有可能是“鉤簾欲殺”故事的真正來源。因為詩中提到了嚴武的玉帳和珠簾,且有“疏翠”靠近珠簾,“疏翠”容易被理解成冠冕上懸掛的裝飾物,當其靠近珠簾時二者容易糾結纏繞在一起,不好解開,于是嚴武“冠鉤于簾三”的故事就這樣被杜撰出來了。其實這兩句杜詩乃是詠嚴武階下之松樹,靠近珠簾的“疏翠”是松而非人,將其理解為戴著冠冕的嚴武實在是錯得離譜。雖然這種不著邊際的附會顯得驢唇不對馬嘴,但晚唐五代筆記小說中的杜撰常常就是如此荒唐,張冠李戴、移花接木正是他們最為慣常的手法,因此這種做法雖顯得荒誕無理,卻恰好符合杜撰者的邏輯思路和認知水平。而“鉤簾欲殺”的真正來源之所以不易被人發(fā)現,恐怕也正是因為對杜詩如此荒誕的理解大大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總之,新、舊唐書《杜甫傳》作為正史雖然產生了巨大影響,然其史料中卻摻雜了許多小說成分,而這些小說的素材又大都取自杜詩本身。“鉤簾欲殺”故事雖僅見于《新唐書·杜甫傳》,卻極有可能是源于當時流傳的小說,杜撰的素材同樣也是取自杜詩,只是令人不易察覺而已。茲試作大膽猜測如上,亦不敢自是,敬請海內方家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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