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斛數(shù)簇傍崖巖
作者:彭程
我嗜飲綠茶,霍山黃芽是最喜歡的幾個品種之一,因此很早就知道了霍山這個地名。不久前,有機會來到安徽六安轄屬的這一處縣域,才知道此地還有一種大有名氣的出產(chǎn)——霍山石斛。
要說此前毫無了解,也不準確。曾經(jīng)收到安徽朋友寄贈的一小盒霍山石斛,一顆顆黃綠色的橢圓形草狀物,拇指大小,樣子像螺旋,又像彈簧。友人短信告知此物是珍貴的保健品,不應浪費。我便在沏茶時,拈幾根放進去,兩泡或者三泡后,連同茶葉一起倒掉。來到霍山后,我將此事告訴了陪同的當?shù)厝?,對方一迭連聲地說太可惜了,石斛可以連續(xù)沏泡好幾天,最熱的天氣也不會變質(zhì),最后還可以吃進去。
看來我過去的食用方式,確實是暴殄天物了。不過這也引發(fā)出我的一份好奇心:這種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物品,究竟有多么珍貴,又何以珍貴?
時維仲秋,位于大別山腹地的霍山,正是金桂飄香的時節(jié),行走在路邊田畔,時常會有一陣桂花香倏忽飄來,馥郁的氣息沁入鼻孔,帶給人一縷恍惚的醉意。兩日的行程里,目接神馳中,霍山石斛成了第一主角。
參觀的第一站,是位于縣城邊的大別山霍斛文化館。走進寬敞的大廳,眼前云霧繚繞,溪流迂曲,巖石嶙峋,一陣水汽撲面而來。這正是野生石斛生長環(huán)境的模擬再現(xiàn)。大廳里栽種了分布于全國各地的多個石斛屬品種,形態(tài)各異,高矮不一,像云南的幾個品種就很茁壯,莖稈高大,葉片寬展,綠意盎然。
轉過幾個彎,最后才走到了霍山石斛展區(qū),卻很感意外:這個被譽為珍稀無比的品種,原來這般不起眼!但見幾簇低矮的植株,趴伏在濕漉漉的巖石上,窄葉短莖,根須裸露,體量微小,幾乎一只手掌就能夠罩住。如果事先不了解,即使在野外遇到它們,也八成不會留意,只會看作一叢普通的野草。
不可貌相的不僅僅是人,也包括植物?;羯绞恼滟F淵源有自。植物學中有個術語叫作“生境”,指的是某一物種賴以生存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相比其他石斛品種,霍山石斛對生境的要求最為嚴苛。它屬于未進化的氣生蘭科植物,大多生長于深山中的溝溪旁,峭壁上的巖石縫隙間,簡單地說,就是山谷、水旁、林下、石上,靠氣根從空氣中吸取營養(yǎng)。它喜通風、畏暴曬,最適宜云霧繚繞、溫暖濕潤的小環(huán)境。它的野生產(chǎn)量極為稀少,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也是中國特有的植物,被列為“極小種群”。
要俯身端詳,才能看清楚它的模樣。霍山石斛有一個別稱,叫作“龍頭鳳尾草”,差可比擬它的相貌。它的莖稈從下到上逐漸變細,其形狀酷似蚱蜢腿,最粗的底部,也只仿佛兒童的手指肚,而最細的頂端,則好像蘿卜上的根須,或者一根燈芯。
這一簇堪稱袖珍的珍稀植物,有著漫長的生長期,通常五年才能成熟。它的枝條是一節(jié)一節(jié)的,每根枝條基本上有五節(jié),每年只長一節(jié),而一節(jié)只有半厘米長,鼓鼓的,仿佛一顆米粒,因而它還有一個名字——“米斛”。
這種情形,恰好應了“小的是美好的”的說法。盡管這句話原本指代的是經(jīng)濟學中的有關范疇,但移用到這里也似無不可。唐代道教經(jīng)籍《道藏》一書,將霍山石斛列為“九大仙草”之首,位于雪蓮、人參、靈芝等珍品之前。它更被歷代醫(yī)家奉為藥中上品,從漢代《名醫(yī)別錄》,到唐代《千金翼方》,再到清代《本草綱目拾遺》《百草鏡》,眾多的醫(yī)藥典籍中,關于藥用石斛的記載,無不強調(diào)以“生六安”或“出霍山”的霍山石斛為最佳。
這座霍斛文化館中有一個展室,專門陳列各種石斛制品,我看到了友人寄給我的那一種。它被稱為“楓斗”,是將提煉純化后的石斛鮮條,低溫烘烤祛除水分,再加以軟化、彎曲、纏繞和加固,前后經(jīng)過十幾道工序,才有了眼前螺螄狀的模樣。
這種匯聚了天地自然靈氣的仙草,自從有史料記載以來,在山陬水畔、石罅巖隙,寂寞地生長了數(shù)千年,直到今天才真正煥發(fā)出生機。綠色理念的普及,技術手段的進步,讓它有了批量生產(chǎn)的可能。地方政府把石斛種植作為一項支柱產(chǎn)業(yè),給予多方面的支持,成為百姓增收致富的一條捷徑。
在博物館里看展示,畢竟不如實地踏訪。第二天,我們乘車前往太平畈鄉(xiāng),那里是霍山米斛的種源地和主產(chǎn)區(qū)。自住處出發(fā),前行不久,就看到一條寬闊的河流,水流清碧,波光閃爍,這是淮河的支流淠河。繼續(xù)前行,地勢由丘陵逐漸變?yōu)樯降兀甯吖壬?,叢林灌木蔥蘢葳蕤,大片的綠色中偶或閃過一簇黃葉、一枝紅花,望去倍感賞心悅目。
目的地到了。我們跟著石斛種植基地的主人,沿著一條狹窄的石徑,走到一個小山坡上。這里是一處石斛育種園。山路旁,一排松林下面,幾道壟溝之間,是一片布滿碎石的坡地,一簇簇石斛均勻地散布著,上面覆蓋了密密一層灰褐色的松針。
彎腰仍嫌看不清楚,我干脆蹲下來,盡量湊近地面。撥開遮蓋著的松針,便有一根根細小的石斛枝條露了出來,柔弱秀美,淡黃中又有一抹綠色。每一簇種苗旁,都插著一張小紙片,寫著編號。有幾根枝條的頂端,是一只小小的果莢,仿佛縮小了許多倍的橄欖果。據(jù)說一顆這樣的種子就值幾千元,因而有“一粒米斛一粒金”之說。
掉頭沿斜坡下行不遠,又看到了幾間溫室大棚,里面全是綠油油的石斛幼苗,一畦畦地排列著,密密麻麻。這些都是人工培育出的試管苗,要在里面培植一段時間,等到適應外界的自然環(huán)境后,再取出栽種到地里。這個過程叫作“煉苗”。此后再經(jīng)過數(shù)年,才能成熟。親睹之下,我們真切了解了石斛生長的艱難,也因而愈發(fā)知曉其珍貴。艱難困苦玉汝于成的說法,看來也不僅僅適用于人類。
結束行旅,我踏上六安開往北京的高鐵。在玻璃杯中沏上一撮霍山黃芽,放在車窗窗沿上,茶水淺黃淡綠的顏色,讓我想到了幾天中多次品嘗過的鮮萃石斛飲料。喝進嘴里,齒頰間有一種清淡的草香,還有一點略帶黏稠的膠質(zhì)感。一時興起,順口謅出了幾句韻語:
半日迢遙京皖間,黃芽幾泡湯猶鮮。
片時淠河波入夢,霍斛數(shù)簇傍崖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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