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年輕人的非典型合租生活
對于一些年輕人來說,上海市嘉善路鼎新大樓里有一處特殊的空間。
它藏在這里的一間公寓內(nèi),幾位年輕人合租在這里。公寓20多平方米的客廳里擺放著辦公桌、電視、吧臺,還有兩個沙發(fā)。下班后,年輕人們喜歡坐在沙發(fā)上,一起看電視,聊天,有時候聊到凌晨1點才回各自房間。平日里,大家也會約著聚餐、看展覽,或者去外地旅游。
“我們就像家人一樣。”一位住戶覺得,這里的室友關(guān)系溫暖而友善。有人晚上想吃碗面,其他人陪著一起吃。有人因玩滑板骨折住院,每個人都帶著東西去醫(yī)院看望。
在這個“家”里,碗筷、米面都是公用的,很多食物也是共享的。一位年輕人租下了這間公寓,并找到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居住。搬到這前,他們并不相識,但他們匯聚到這,都有一個目標(biāo):建立一個溫暖舒適的共居空間。
在上海,這樣的共居空間還不只存在于一棟大樓。租客任彬第一次搬進類似的一間公寓時,就被那里的沙發(fā)、餐桌、大窗戶吸引。很多年后,他依然記得第一次走進房間時,看見很多人坐在客廳里,“感覺很舒服”。
“目前各種租房模式存在一些問題,年輕人想要探索一種不同的租房生活方式。”加州大學(xué)洛杉磯分校人類學(xué)博士莊皓琰從2020年開始關(guān)注這種共居空間。他注意到,不同于傳統(tǒng)上基于血緣和地緣的共居,這種共居更多是年輕人自由選擇的,“住客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通過自治維持合租生活,像一種社會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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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進這種共居空間前,任彬沒想過還能這么多人一起住。不過,這種“像宿舍一樣”的生活一直是他期待的。
他在南京上大學(xué)時,和十幾個同學(xué)住在一個三室一廳的大宿舍里,一群人在客廳打游戲、玩狼人殺,聊體育、音樂和藝術(shù),“感覺就像家人”。
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到上海一家公司做視頻剪輯。因為還想像大學(xué)一樣生活,他特地選擇了一個帶客廳的房子,并在客廳里擺放了茶幾、沙發(fā)、地毯,和一個同事合住。但室友很少到客廳來,兩人除了見面打聲招呼,幾乎不怎么說話。
有一次,他見室友看綜藝,提出一起看,室友沒有拒絕,但“不太想進一步交流”“總覺得有距離感”。3個月后,室友找到女朋友,兩人互動更少了,直到后來室友搬走。
任彬說,為了合租,他看過好多套房子,發(fā)現(xiàn)客廳要么很小,只有幾平方米,要么沒有窗戶,要么被當(dāng)成儲物間。有的房子客廳里比樓道還亂,“雜物亂堆”,每個人的房間都安了密碼鎖?!坝蟹N一進門還沒有回家的感覺,要再進一個小門才能回家。”
看到共居空間招人的帖子后,他“抑制不住激動”,立刻報了名。
和任彬一樣,方庭也是想和他人產(chǎn)生連接,加入到共居生活中的。
來到鼎新大樓前,她住在浦東新區(qū)一個loft公寓里。那個房子在頂樓,從窗外望去能看到壯麗的城市高樓大廈,還能望到別人家露臺上種的油菜花。
剛住進去時,方庭很開心,她在屋里很多地方都放了軟軟的毯子,還專門發(fā)了一篇小作文表達喜悅。但這種喜悅沒過多久就消失了,她愈發(fā)感到孤獨,“每天晚上回家都是冷冰冰的墻壁”。
她的作息變得混亂,常常到凌晨兩三點才睡,工作效率也變得低下,“覺得沒什么驅(qū)動力可以把我拔起來”。
方庭覺得,問題在于沒有人跟自己說“廢話”,“當(dāng)你擁有越來越少關(guān)系時,你會擁有越來越多的自由,當(dāng)你沒有關(guān)系時,就擁有了無限大的自由,而無限大的自由是會坍塌的?!?/p>
吳力很能理解這種“壓抑”的狀態(tài)。他曾在上海獨居過1年多,有時候在工作上感到疲憊,受了委屈,他很想找個人吐槽或分享,但他在上海沒有朋友,“只能一個人在屋里消耗,有情緒沒法排解”。
他開始周末組織觀影、讀書會等活動,“創(chuàng)造一個這樣的環(huán)境來改變年輕人原子化的狀態(tài)”。
吳力說,自己在一家汽車廣告公司工作,日常工作是給不同平臺投放汽車廣告。作為汽車產(chǎn)銷鏈條上的末端一環(huán),他常常覺得自己是一顆隨時可能被替換掉的螺絲釘,“換掉你,系統(tǒng)照樣運行”。
每次加班嚴重,他就去天臺上躺會兒,“整個人很放松”。他覺得大家坐在一起,吹著晚風(fēng),看星星、聊天喝酒的場景就像以前村里的人坐在廣場上觀影,“有社區(qū)感”。
不過,活動中的社交關(guān)系大多時候“短暫且不穩(wěn)定”,吳力覺得共居能帶來“朝夕相處的信任感”。看見別人辦公共空間,他也租了一個公寓打造共居空間,同時在客廳舉辦公共活動。
吳力覺得,共居空間提供了一個據(jù)點,“它能讓你扎根,跟人產(chǎn)生連接”。
2020年夏天,莊皓琰曾在上海的兩個共居空間里對住客進行訪談。他注意到,不少住客是因無法出國而留在上海實習(xí)的留學(xué)生,“新冠疫情切斷了他們的社交聯(lián)系,他們選擇共居來彌補之前缺失的社交需求”。
住客薛莉還記得疫情時獨居在家的感受,“每天找不到人說話”。薛莉說,當(dāng)時樓里沒有人感染,她挨個往住戶的門縫里塞小紙條,建了一個100多人的群,還邀請鄰居來家里聊天,給20多個人剪過頭。
“住的地方除了睡覺外,有一些人的連接會更加分?!?022年9月,薛莉在任彬的幫助下,在黃浦區(qū)創(chuàng)建了一個共居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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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日常合租,類似的共居空間更加注重公共空間。任彬的室友程子健說,有的房間住了兩個人,對客廳使用程度高,房租也會相應(yīng)提高一些。
任彬和程子健住在一個房間里,每個月房租1900元。房間里除了兩張單人床,幾乎再也放不下什么東西。但任彬并不在意,他更喜歡在客廳里待著。有室友看到他,會主動和他一起看電視、聊天。
“客廳里24小時都可能有人,特別有人氣?!币晃皇矣颜f。
在任彬看來,客廳里的氛圍主要取決于住客的性格和參與度。
他記得,曾有室友喜歡在客廳辦公,引領(lǐng)了一股在客廳辦公的熱潮。程子健喜歡攝影,每次洗膠片,都能引來一群人圍觀。還有的室友喜歡練健身操,常帶著大家做操,鍛煉身體。
因此,申請入住上海幾家類似的公寓,都要在線上填寫一張申請表,還要經(jīng)過面試等環(huán)節(jié)。申請表上除了有工作機構(gòu)、生活習(xí)慣的信息,還設(shè)置了一些開放性問題,比如,個人擁有的技能、關(guān)注的議題;想在空間發(fā)起的活動;想?yún)⑴c共居哪方面的建設(shè),“職務(wù)”包括活動策劃及協(xié)調(diào)員、兼職財務(wù)等等。
“我們希望看到這個人的興趣,閃光點,也希望他住進來之后給空間帶來一些東西?!币晃还簿涌臻g發(fā)起人在一次線上討論會上說。
“申請表本身是一個門檻。”吳力說,有的申請者誠意、動力不夠,連字都懶得寫,會首先被篩下去。
為了更了解申請者,有的共居空間面試時會邀請申請者來家里吃飯?!耙粋€人身上能傳達出很多信息”,任彬見過有人來時拿著一束滿天星,有人臨走時帶走了門口的垃圾,而有的人面試時像是來談項目,“總把最精英的一面展示給你”。最后,過于“精英”的人,他覺得不夠真誠,沒有投票。
薛莉希望每個住戶“是有獨立思想的人”。她面試過一個剛剛辭職、失戀的年輕人,其他人都投了通過票,但她沒有投,“他渴望在這里找到朋友,戀人,找到生活的支撐,對共居期待太高了。”
“面試就是面自己,在這個過程中逐漸熟悉對方想要什么,自己想要什么?!比伪蛘f。
入住空間后,每個住客需要上交幾十元,作為空間的公共基金,并就空間的日常事務(wù)進行討論、投票,形成空間的共識。
很多共識都是一點點摸索出來的。任彬記得剛開始時,每個人要輪流倒垃圾、拖地,但大家下班回家后常常已經(jīng)很累,沒有力氣干活兒,于是改成只倒垃圾,“順手就能干”。
以前,沙發(fā)客居住時間不受限制,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沙發(fā)客住久了,容易和室友出現(xiàn)矛盾,他們便將沙發(fā)客居住時間調(diào)整為一周。
不同于篩選室友,很多事只要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就可以,但有時候這種方式也無法解決問題。莊皓琰記得,有一次,一個共居空間討論是否買冰箱,如果買就要移走門口的鞋架。結(jié)果,只有一位室友反對買冰箱,這位室友有些生氣,說自己一直是少數(shù),需求沒有得到滿足。為了維護室友關(guān)系,大家最終還是想辦法,為這位室友辟出一小塊區(qū)域單獨放鞋。
“團體越小,每個人的意見的重要性就越大?!痹谇f皓琰看來,公共空間想要運行下去,需要每個人都積極參與討論,又不能以自我為中心。
在有些事情上,住戶們還需要具備公共精神。一位室友發(fā)現(xiàn)有人長達1個月外出不在家,提出是否可以按天收房租,大家就此討論,發(fā)現(xiàn)如果這么算房租,那也應(yīng)該根據(jù)使用客廳的時間收水電費,但真要這么細算,很難算清楚。最終,住客們還是決定按照原來的方式收錢,“不能光考慮自己那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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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共居空間,“邊界感”也是影響和諧的因素。
住客們記得,有一次,有人吃了一位室友冰箱里的食物,這位室友很生氣,從那之后,共識中增加了冰箱最下面兩層食物不能動的內(nèi)容。
還有一次,大家一起做飯,一位室友正在做菜,另一位室友在旁邊指指點點,做飯的室友面露不快。有室友看到這一幕,提出有人做飯時,其他人保持安靜。這條建議被寫進了共識。
“我們開玩笑說都是家人,但如果真的把這當(dāng)成原生家庭就不太合適了?!背套咏≌f,他們希望每個人能理性地和他人相處。
在幾個共居空間,有個不成文的共識是,住客里如果有人發(fā)展成戀愛關(guān)系,就要搬離空間。
“戀愛是一種占有。”薛莉解釋,有戀人室友吵架,其他人會左右為難,容易影響空間和諧。
為了讓空間氛圍更好,幾個共居空間的人平時也會經(jīng)常交流運營空間的經(jīng)驗。
在討論會上,吳力表達過自己的困惑,說有室友希望每周定期開會,分享看到的書、工作心得。但他擔(dān)心有人不愿意被強制參與公共生活,“在公司做PPT,回家還要做PPT”。
針對他的困惑,一位在洛杉磯共居空間的住客建議,“家庭儀式”很重要,但是聚餐相比開會更適合中國的文化,“更少有思想負擔(dān),又有可能發(fā)生一些即興的對話?!?/p>
那天,討論會開到了凌晨兩點多,很多人已經(jīng)困意連連,還在堅持討論。
吳力相信,一個好的共居空間能夠帶給年輕人很多情感支持。
在這里,他能回想起來很多生活片段。比如哪次吃飯放的鹽多了、聊了哪些八卦、誰做的菜最好吃,還有大家一起吃著爆米花看電影、吐槽綜藝橋段的場景。
“你感覺生活特別有生機。”吳力將這種感受稱為“居家感”,“它沒有什么成本和代價,不像和朋友吃飯,1個月吃一次,還要考慮自己穿得好不好看。這種松弛的互動更加舒服?!?/p>
有室友找工作不順利,其他人幫著她分析自己的優(yōu)點,面試可能存在的問題,適合做什么工作。
有人幫著一個單身室友介紹朋友,見兩人進展緩慢,其他室友都幫著出主意,給出增加女生好感的建議,分析兩人在這段關(guān)系中的心理。
除了情感支持,吳力覺得,共居也可以讓年輕人應(yīng)對更多“不確定性”。他們在租房合同中規(guī)定,如果有人損壞公物,和室友、鄰居多次發(fā)生矛盾,其他室友可以開啟“彈劾”機制,與其解約。
薛莉所在的空間就“彈劾”過一個室友。這個室友面試時表現(xiàn)得很正常,但入住空間后,用公共基金給自己買東西,還拒絕和其他人溝通。被“彈劾”出空間后,他又將臥室的衣柜砸碎,以未退押金為由,將薛莉告上法庭。
被告時,薛莉不幸骨折,推遲了幾個月才開庭。令她欣慰的是,“全家”都陪她出庭,有室友專門穿了西裝三件套,“特別有氣勢”。薛莉說,這件事不僅沒有讓她喪失對共居的信心,反而讓她看到了共居的意義。
疫情期間,因為緊密的室友關(guān)系,大家也沒有感受到居家的痛苦。任彬記得,上海封城期間,住客們通過不同渠道買菜,在網(wǎng)上紛紛搶菜的時候還能吃到部隊火鍋、巧克力,喝到牛奶。
那段時間,他們經(jīng)常一起做飯,看電影、玩桌游、談心,討論有關(guān)共居的話題,還錄了幾期播客,“輸出的欲望很高”。
他們常在一款軟件上分享日常生活。有人記錄當(dāng)天分到的物資,有人寫下一位住客離開時哭泣,其他室友逗他笑的場面,還有人在軟件上開發(fā)了一個記錄得分的程序,讓輸?shù)娜说估?、請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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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居空間并不是完美的。這里的流動性大,很多住客因為戀愛,或者去外地工作,租住時間不超過半年。
這使得在住室友要不斷面試、適應(yīng)新來的室友。有時,他們面試三四個人也沒找到合適的室友,房間因此空置1個多月,其余住客不得不平攤這間房子的租金。有的空間還要想辦法賺錢,來抵消空房的風(fēng)險。
據(jù)莊皓琰觀察,目前,共居空間受到社區(qū)、租房市場多方面的限制。“業(yè)主們對于租戶都是抱有懷疑的態(tài)度,尤其對于多人合租的模式。”
任彬所在的共居空間當(dāng)時要搬家,就是因為房東頻繁接到鄰居投訴。任彬說,當(dāng)時他們經(jīng)常舉辦活動,不斷有人進進出出,鄰居大爺向社區(qū)舉報是群租房。雖然后來證實這里不是群租房,但還是有人一直舉報,“半年內(nèi)舉報了3次”,房東不堪其擾,不愿再租房給他們。
后來找鼎新大樓的這套房子時,任彬看了近百套才選出來。任彬說,房子多數(shù)都是三居室,好不容易選出來3個房子,其中兩個房子的廁所數(shù)量不夠,另一個房子的客廳沒有窗戶。最終,3個房子投票都沒有超過半數(shù)。
搬家后,為了搞好社區(qū)關(guān)系,任彬常常和小區(qū)的工作人員聊天。疫情期間,家里4個人都去做志愿者,幫助小區(qū)分發(fā)物資、做核酸檢測,有會日語、英語的室友還專門負責(zé)和小區(qū)的外國人溝通。
幾個月下來,整棟樓的人都認識他們,居委會的工作人員見他們?nèi)硕?,還特地給他們多發(fā)了一些物資。
任彬喜歡在共居空間的時光。不久前,他因為戀愛搬離了公寓,但他還是在這里保留了一張床、按時交房租,并時不時回來住兩天。有人發(fā)起話題討論,他總是報名參加。
任彬希望,即使是戀愛、結(jié)婚,也能過上這樣的共居生活。他想象,如果有一層樓房能容納四五戶家庭,每戶家庭住三四個人,也能建立起來共居空間的這種情感。
“好的共居經(jīng)驗是可以人傳人的?!币晃辉?jīng)住過共居空間的住客說,不少室友離開上海后,將這里的共居經(jīng)驗帶到了其他城市。
“大家的這種行動力和對生活的探索很打動人?!背套咏≌f,在這里,他看到了“生活的更多可能性”。有的室友從事物理治療方面的工作,一邊旅居,一邊探索不同國家的共居空間。有的室友在美國讀博,休學(xué)1年,專學(xué)跳舞。
他希望未來自己也能“處于流動狀態(tài)”,一邊工作一邊探索世界。
林木在鼎新大樓的公共空間當(dāng)過1周多的“沙發(fā)客”。來這前,她在廈門一家公司擔(dān)任活動策劃。她總覺得身邊沒有可以說話的人,“精神沒有歸宿”。
為了找到一個“可以隨時見面、聊天”的圈子,她花3個多月時間,跑了十幾個城市,參加過讀書會、工作坊各種各樣的活動。但每次都覺得“聊得不痛快”。
來到共居空間后,她覺得這里的人很友善,常和大家一起吃飯、聊天。她還組織了一次婚戀主題的討論會,談?wù)撟约涸诨橐錾系睦Щ蟆?/p>
討論持續(xù)了1個多小時,林木說,她的困惑依然沒有答案,但這里的年輕人鼓舞了她,“找不到的東西,你就自己去創(chuàng)造”,她想起一次活動時聽到的話。
(應(yīng)受訪者要求,文中任彬、吳力、薛莉、林木、方庭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尹海月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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