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詩心與如火激情——讀王蒙長篇小說《猴兒與少年》
作者:郭寶亮(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王蒙的長篇小說《猴兒與少年》(花城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沿襲了他一以貫之的燦爛詩心與昂揚蓬勃的如火激情,以追憶的方式,敘寫了鮐背老人、外國文學專家施炳炎“攤上事兒”后,下放到農村的一段“熱氣騰騰”的往事。在這段往事中,猴兒“大學士三少爺”與“核桃少年”侯長友舉足輕重,特別是“猴兒三少”,王蒙稱其是自己作品中的“最愛”。
《猴兒與少年》中的“猴兒大學士三少爺”是王蒙貢獻給文壇的一個生動有趣的藝術形象,從生物學、生態(tài)學、生命學的意義上,王蒙寫活了“猴兒性”。猴兒三少的伶俐機智、閃轉騰挪,自由自在自如自安自鬧自玩,不怕人、不服人、不討好于人的獨特“個性”,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特別是對猴兒哥二叔耍猴兒、“三少爺照鏡子”的描寫,簡直妙絕——左照右看,東抓西撓,前伸后縮,急躁狂亂,猴態(tài)百出。從耍猴兒的角度看,實在趣味盎然。
初讀《猴兒與少年》,我對王蒙塑造的“猴兒大學士三少爺”是頗有點兒困惑的,繼而數次讀作品,稍有領悟。猴兒在小說中是否也是王蒙的歷史哲學、文化哲學和心理學的意義載體呢?“猴兒照鏡子”的細節(jié),凸顯了猴兒三少的象征意義。猴兒三少與施炳炎、王蒙互為鏡像,互為“鏡中我”,施炳炎身上的那種自尊、自戀、自憐是否也是猴兒三少鏡中的那個“自我”呢?從人類發(fā)展的意義上看,“猴兒”正是人類的原初鏡像。從猿到人,勞動起到了決定作用。這也是施炳炎并不反感體力勞動的緣故。他相信勞動創(chuàng)造人,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這是他的信仰和初心?!笆┍诪樽约旱膭趧邮范湴粒錆M獲得感充實感幸福感成功感!勞動是他的神明,勞動是他的心愛,勞動是他的沉醉,勞動是他的詩章!”施炳炎作為王蒙的“鏡中我”,他的追憶,他對歷史的看法,自然會得到王蒙的贊許和積極回應。王蒙見證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近百年的歷史進程,欣逢其時,置身其中,在人生的晚年,回憶當年的盛況,應該是什么狀況呢?用王蒙的話說就是:“我趕上了激情的年代,沉重的苦難、嚴肅的選擇、奮勇的沖鋒、凱歌的勝利,歡呼與曲折,艱難與探索,翻過來與掉過去,百年——也許是更長的時間——未有的歷史變局,千年未有的社會與生產生活的發(fā)展變化,而我活著經歷了、參與了這一切,我能冷漠嗎?我能躺平嗎?我能麻木不仁嗎?我能不動心、不動情、不動聲色,一式36.5℃嗎?”從19歲時的“青春萬歲”到87歲時的“萬歲青春”,昭示著王蒙激情燃燒的詩人本質。
小說設置的“真假寶玉”即施炳炎與王蒙同時出現在小說中,不是沒有用意的。施炳炎作為王蒙的鏡像,他的經歷和情感指向,乃至所思所想都可以說與王蒙極為相似甚至相同。從王蒙自傳《半生多事》中可以認證,《猴兒與少年》的故事正是來源王蒙生命中的一段真實經歷。不過我覺得,施炳炎與王蒙還是不完全一樣的——王蒙≥施炳炎。王蒙作為施炳炎追述往事的傾聽者,實際上也是敘述者、品鑒者、審視者、對話者。從讀者接受的角度看,王蒙作為一個大體量的作家、飽學的學者,他與施炳炎的對話,自然有著思想的廣度和認識的深度。因此,我不贊同簡單地把《猴兒與少年》視為“《青春萬歲》的回響”的說法。《猴兒與少年》不僅是激情的歌、青春的歌,而且是對歷史、現實乃至未來的省思審視之作,在作品中作為哲人的王蒙的另一面——“冷峻理性的自我”時時閃現。
施炳炎的“七個我”——倒霉蛋、革命人、被責難者、自適應者、天真樂觀者、時代見證者記錄員、文學人,實則是王蒙對“自我”審視和對“自我審視”的審視。借用美國傳播學家?guī)炖溺R像效應理論來看,王蒙手里拿的不是一面鏡子,而是多面多維的鏡子。在不同的鏡子里映照出不同的“自我”“自我的自我”,以至無窮,王蒙將其命名為“長廊效應”。如何看待自己親身經歷過的那段歷史,這對王蒙來說,在情感與理智之間的齟齬和悖反是明顯存在的,這在他的《活動變人形》、“季節(jié)系列”等小說中都有互文。如今在耄耋之年,王蒙回首往事,可以更加自信與從容地站在歲月的峰巒上觀照歷史,他試圖以全景式的大歷史觀來審視過往。那些帶著火熱溫度的激情歲月,令他迷戀、迷狂、暈眩,但同樣也伴隨著哀傷與沉重的代價,乃至荒唐。在《猴兒與少年》中,王蒙一如既往地專注于大時代、大歷史,他既關注到了歷史大趨勢、大走向,同時也關注到歷史的褶皺和歷史中個體的命運。他筆下的人物,有著傳奇經歷和跌宕命運,令人嘆為觀止,扼腕唏噓。然而,大江東去,千古風流,往者已矣,壯心尤烈,真是“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可見,施炳炎與王蒙互為鏡像的設置,增加了小說的混沌感、立體感和濁重度,也拓寬了小說的對話與互文的場域。王蒙不僅與施炳炎對話,也在與歷史、現實乃至未來對話。時間飛速前行,不舍晝夜;一切都在飛躍,一切也在連續(xù)性中斷,“生活飛躍,前所未有,千年變局,穩(wěn)如泰山”。王蒙在《猴兒與少年》中既滔滔不絕又欲說還休,鑄就了小說汪洋恣肆、一瀉千里,同時又混沌醇厚、朦朧多義的語體風韻。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19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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